这是一个序跋文的集子。以前曾经以《走进文学的深处》为名印行过一次。这次增加了若干新的内容,做了些调整。书跟原来的不太一样了,应该重新写个前言之类,但是又觉得在原有的之外没有多少话可以说。于是想出个折衷的法子,原来的前言不保留了,改一改借来在这里用。我是个懒散的人,对自己的评价也不高,所以对出书的事情素来不很热心。此书之问世,前一次是由于老朋友梁由之的督促,这一次是因为多年前的学生梁光玉主事团结出版社,要了这部稿子。这算是“结下梁子”了。

如果简单分类来说,这本新书《书中人世》里面首先有一类是应出版社之约,为学术界前辈的名著所写的介绍与评议。鲁迅、胡适、吴梅、钱穆、施蛰存、刘大杰、陈子展、冯至、李泽厚,还有我敬爱的老师朱东润先生,这些名字光彩烨烨。他们的著作在学术史上留下了深重的印迹,同时也留下争议和问题。我用很认真但并非惶恐仰望的态度来说这些书,来龙去脉,力求清楚,是非得失,力求中肯,希望对年轻的朋友有所帮助。

在这些前辈中,我跟朱东润先生读过书,受到过陈子展先生的指导,跟施蛰存、刘大杰先生有一面或数面之缘。李泽厚先生因为对我在《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》中写到他的文字很有感触,主动打电话跟我联系。当时我说了有机会就去看望他,也是因为懒散,成了空话。想起跟这些先生的交往,哪怕点点滴滴,都很珍贵。尤其记得我的第一本小书、跟贺圣遂合作的《徐文长评传》出版,我恭恭敬敬写上“朱师训正”四字,拿给朱东润先生,先生欢喜得满脸的笑,说:“你以后写了书都要拿过来给我的噢!”一晃差不多四十年了。

第二类是为朋友的书所作的序。这里面有好几位本来是我的学生,将博士学位论文作为专著来出版。但毕业了,我都视为朋友——古人所谓“分庭抗礼”。这些序文回头读起来有很多感情上的牵连。学生的论文,导师参与程度视情形不同而有深浅,但总是相伴而行,共同经历一个忧喜交杂的过程。汪涌豪、陈广宏有一本关于游侠的书我也写过序,没有找到,当然也未曾费力去找。两位现在都名头不小,算是“功成名就”。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读本科时的样子,真是少年才俊,风流倜傥。 而尤其让我慨然长叹的,是重读为胡益民两本书写的序。益民原是安徽大学中文系的教授,始终是农家子弟的气息,极淳朴,极用功,在学界卓有声誉。我跟益民来往不多,但自觉交情匪浅,所以他让我写序我坦然应之。但数年前益民去世,我竟一无所知。益民自嘲“吃饭太多,读书太少”,在一篇序中我谓益民:天地渺茫,一生漂泊,得饭吃得读书之乐可也,毋计多少。如今只能说给自己听了。

再有一类是为自己的书所写的序。我曾在别的地方说过,就本性而言,我只喜欢读书而不喜欢写书。但总还是不停在写,因为人总是身不由己。这里有人情的缘故,亦有稻粱谋。我于读书本是随兴,无甚规矩,讲课时或漫衍无边,往而不返,所以写东西自然也是驳杂。不止一次,有做出版的朋友说要收罗我写的所有的书,印成文集系列,使我大为吃惊。不过,有人喜欢我写的文字,这个我是知道的。把这些序印在一起,也算是向这样的朋友做一个自我介绍吧。

上海的曹可凡找我做访谈节目,我说我是“字面意义上的读书人”,就是读书没有目的。

小时家贫,衣食为难,无所娱乐,但幸好上海这地方不难找到书。 那时只有旧书店允许在店堂里读书,大概从小学四年级到 “文革”爆发的三四年间,我读遍了上海所有的旧书店。借到书,为了逃脱家务、避免被大人指责,常常是躲在自己家与邻居之间窄小得只容孩童身躯的夹缝里读。在这样的夹缝里,我读雨果,读巴尔扎克,想象巴黎的塞纳河、圣母院、拉丁区,心思飘摇到很远。就是到后来,我还是喜欢在深夜里一个人读书,特别是阮籍的《咏怀诗》、鲁迅的《野草》一类。我自己觉得非常能理解庄子《逍遥游》所拟想的场景: 种一棵不中绳墨、一无所用的大树,在无何有之乡、广漠之野,彷徨乎其下。